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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注视着大老冯的目光不是感激,而是一种被羞辱、被折磨所带来的委屈与愤怒。
他转向那个日军军官,举起他那只肮脏的手敬了个军礼,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,然后扭过头来,用手指了指大老冯。
他果然毫不犹豫地指认了大老冯。
这个疯子,这个畜牲!
多么令人恶心战争啊,没有人性,没有爱心,没有感情,没有人,只有野兽,只有兽性。
日本伤兵嘴角边露出了恶毒、放肆而堕落的微笑,这不是人,这是一只世界上最丑陋最肮脏的爬行动物。
我们曾经把他作为人来对待,也许他曾经是,但他现在已经把所有干净和美好的东西都撕碎了,把身上残存的文明和道德的外衣扔掉了,恢复了原始的肮脏的兽性。
多么可笑,多么可悲,他曾经挽救过他的生命,甚至不顾一切地制止了自己兄弟要伤害他的举动,而他现在却对他举起了屠刀。
最为可悲的是,在一场战争中,充满杀戮本能而又富有杀戮经验的野兽反而更容易生存下来,任何温情和富有人性的举动可能会带来更深重的灾难,这就是令人诅咒的战争。
南京,1937年12月的南京,是个野兽出没的腥臭的原始丛林,是个巨大的苦难的垃圾场,是个麻木的绵羊之海组成的疯人院,是个被兽性瘟疫传染的坟墓,是一个被所有的神遗弃的地方。
老天爷啊,你在哪里?你为什么不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子民在遭受什么样的苦难?你就这样抛弃了你所创造的人类?
所有的神都在沉默,只有悲伤的寒风在头顶呜呜哭泣。
日军军官眯着眼睛看着大老冯,大老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,苦笑了一下,自动走了出来。
这一刻终于来了,他已经不再害怕,脸上平静,嘴角边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神情,他甚至在为自己能做出与军人身份相配的行为而略感自豪,昂了昂头,注视着那个日本伤兵,目光里既没有愤怒,也没有怨恨,他只想告诉他,他已经不再害怕。
几个日本兵扑过来,抓住了大老冯。
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,他们满含惊恐地看着又一个同胞被抓了出来,本能地把身子往后挤着,想钻进人肉之间的缝隙里,但人与人之间贴得紧紧的,这样会让他们减少恐惧,还是想借此掩盖自己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羞耻?没有任何缝隙可以让他们躲起来。
他们只能痴呆忧郁地看着这一切。
丢儿不安地把手指从嘴巴里拿出来,愣愣地看着被日本兵抓起来的大老冯,嘴巴撇了撇,似乎要哭了。
王大猛忙把他抱得更紧了,想安慰他,但喉咙像被什么堵着一样,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出现,那个女人踉踉跄跄地扑了出来,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,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,扯开喉咙大声地叫喊起来:“他是我男人,他是我男人,他不是当兵的!”
日本兵惊愕地看着她,就连那个日本伤兵也是一脸的迷惘,紧接着变成了一种恼怒的表情,他显然清楚她在欺骗他。
他迎了上去,一脚踹在女人的胸口上,女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,但她仍然向前爬着,抱着那个曾是镇长的汉奸的腿,仰着满脸泪水的脸叫起来:“老爷,老爷,你给他们说说,给他们说说,不要杀他,他是我男人,他真的是我男人啊……”
她那悲伤的脸美丽得令人心碎,脸上的两行泪水闪闪发亮,像阳光一样跳动着……
那个汉奸男人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情,他慌张而又胆怯地扭头看看日军军官。
日军军官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,两个日本兵从地上拖起了那个女人。
谁也没有想到,王大猛没有想到,大老冯也没想到,那些日本兵当然更不会想到,那个女人突然使劲地挣脱了抓着她胳膊的日本兵,从一个可怜的绵羊变成了一头凶狠的母狮,她一只手撩起了棉袄,另一只手从腰里掏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剪刀,狠狠地朝着她身边的一个日本兵的脸上戳了下去。
那个矮小的日本兵并不比她高,她的剪刀从他的眼睛里深深地扎了进去,整个剪刀没进了日本兵的眼眶中,她咬着牙,嘴唇被她咬出了鲜血,她猛地拔出剪刀,把日本兵的眼球带了出来,鲜血随着她的手迸溅出来,在阳光的照射下,发出灿烂的光芒。
日本兵发出一声凄利的惨叫,双手捂着眼睛,身子像狗一样弯了下去。
她几乎是整个身子扑到日本兵的身上,一只胳膊环抱着日本兵的脑袋,就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,挥着剪刀使劲地捅进日本兵的脖颈,飞快地拔出来,第二刀又捅进去。
她瞪着眼睛,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了,她的脸色像喝了太多的酒一样红彤彤的,头发在寒风中飞舞着,她尖利地大叫着:“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……”
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,日军军官最先反应过来,他抽出战刀,一道寒光闪过,那个女人的脖子上的鲜血喷涌而出,只剩一点点皮肉连着,脑袋歪到了一边,眼睛仍然死死地瞪着天空。
几个日本兵的刺刀也同时捅过来,女人的身体软软地从那个日本兵的身上滑下来,腿抽搐了一下,一动不动了。
那个跪在她身下的日本兵歪倒一边,四肢摊开,剩下的一只眼睛惊恐地瞪着天空,这个可怜的畜生已经没救了,颈部动脉被剪刀刺断,鲜血像一个小小的喷泉往外冒着,双手双脚正在抽动着,嘴巴里冒着血沫吐噜咕咕噜地喘着最后一口气。
那些抓着大老冯的日本兵也惊呆了,当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,惊慌的表情变成了狂怒,他们回过头来用复仇的目光来寻找大老冯,却看到了一张对着他们微笑的中国士兵的脸,他们愣了一下,对他的表情感到困惑,接着就见这个中国士兵扑了过来,抱住一个日本兵,就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抱得紧紧的,他的一只胳膊环抱着他的脖子,下巴搁在日本兵的肩上,他趴在他的耳朵边,嘴巴蠕动着,好像在和那个日本兵亲密地说着什么,另一只手伸向了日本兵挂在腰上的圆形手榴弹。
王大猛心头一紧,几乎喘不过来气,他想象中的情景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,不过,不是他,而是那个平常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四十多岁的伙夫,一个你几乎都把他忘记了的老兵。
他下意识地捂着丢儿的眼睛,轰的一声,就像在耳朵边炸响一样,震得耳朵嗡嗡地响。
人群乱了,人们尖叫着,不是向那些惊慌地向地面趴去的日本兵扑去,而是向四周散去,这让他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绵羊,而不是一群人……
王大猛紧紧地抱着丢儿,随着人群向安全区深处跑去……
老人停下来,长长地喘口气,泪水无声地流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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